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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25日

326份退稿

本文字数:2250

◆黄跃华

 

1980年下半年我开始学写小说,那年我18岁,正在母校官庄中学实习。写小说是悄悄进行的,每当夜深人静,批改完学生作业后,我便铺开稿纸爬格子,有时一夜能写上三、五千字,修改几遍后便跑到邮电所,将信封右上角剪去(投稿免邮资),双手交给营业员老刘。怕学校同事发现,通联地址用的父亲所在的泰县兽药厂,我每天到父亲宿舍吃饭,拿信也方便。

父亲见我常要信封,猜测我可能在写东西,提醒说不能误了教书。我告诉他夜里写,白天不写。中午到厂里吃饭,路过传达室,老远我就问老朱有我的信吗?过了一个多月,当老朱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时,我迫不及待打开来,稿件原封不动退回来了,夹着一张铅印的退稿信。我悄悄把信夹在一叠报纸里带回去,放到书橱的最里面。

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带回来几张牛皮纸,晚饭后抹完桌子,戴起眼镜,摊开牛皮纸,拿塑料尺在纸上量着,量完了再用裁纸刀裁开、叠齐、糊边,片刻功夫,一只漂亮的信封做成了。父亲说:“你用的信封太小。”父亲将做好的十几只信封叠起来,上面用一本厚厚的书压着,这样信封更熨帖。父亲是一个细心人,虽说管理着一个几百人的工厂,但家里的细活儿大多他做,比如包粽子、针线活。父亲做的信封比厂里的大,正好能装三十页左右的稿纸。

每天放学后我总是匆匆往家里赶,期望传达室的老朱递给我一张薄薄的信,那是录用通知书。我的希望每次都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不过,一接过那厚厚的退稿,打开一看,仍是千篇一律的铅印纸,冷冰冰的一段话:“因人手紧张,不能提出具体意见,欢迎赐稿,欢迎支持。”这皮球便一下子瘪了气,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窖。

尽管这般,用不了几天,我又重打精神上阵,一篇稿子修改誊清后,信心满怀再去邮电所,郑重将信交给老刘。看着老刘收下信,登记完,放进柜台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邮电所。

一眨眼一年过去了,传达室里那张薄薄的信笺始终没有等到,一天吃午饭,父亲望着我闷闷不乐的样子,笑着对我说:“别整天只顾着埋头写,多看些人家的,小狗要学着大狗叫。”

父亲说的话有道理,我虽然平时也读不少书,但当代文学读得不多,那时先锋小说正流行,有些读不懂。为了补上这一课,每周星期六、星期天我就全天泡在县城的图书馆里。我不会骑自行车,厂里每天都有供销员去县城办事,顺便搭他们的车。有次看得入神,外面下起大雨,回不去,我这才想起供销员临走前交代过我,他出差,下午不来接我。正在我焦急万分的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父亲去县里开会,顺路来带我,那是我第一次坐桑塔纳轿车。

不会骑自行车太不方便,我发狠一定要学骑车,1982年的暑假,我以戳坏左手大拇指指甲为代价终于学会了骑车,回到家,让我十分惊喜的是,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威风凛凛地停在我家院子里,要知道那时的凤凰自行车多难买,一百二十多块钱不说,还要凭票。

书橱顶上已经堆满了退稿,望着那一大堆跟我一样灰头土脸的退稿,我有点心灰意冷了,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写作的料,一次绝望之际,我竟将手中的钢笔折断,扔下楼,发誓永远不摸它,回家吃饭的时候,顺手将一封退稿狠狠地砸进废纸篓。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把那封退稿捡起来的,放在书橱里。然而,不管多绝望,多心灰意冷,过不了几天,我的手心又开始发痒,摔下楼的钢笔断了,重买一支。又过了一些日子,退稿信开始有变化了,上面不再是铅印的几行字,而是编辑老师亲手写的意见,比如:“结构尚可,人物个性还不够鲜明”,“有进步,但情节平淡,矛盾冲突还不够突出”等等,这时候的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浑身一下子像打了鸡血,那短短的几十个字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温暖了我的全身,燃起我创作的激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退稿中开始夹带着老师写的亲笔信,有时半页纸,有时一整页,此时的我,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突然看见了曙光,我把老师的意见一条条抄下来,认真修改,改完了再寄出去,不行,再寄给下一家。1984年11月,《芒种》杂志社在我的小说《公路的悲剧》退稿中这样写道:“黄跃华同志,虽然此稿还不能刊用,但不要灰心,继续写下去,你的文学创作功底很强,我相信,经过努力,你会创作出更好的作品。”虽然我至今也不认识那位老师,但他(她)在我心里,已成了我最亲的人。

从1980年下半年写小说,到1984年11月,整整四年多时间,我一共收到过多少退稿?自己没有统计过,直到后来县文联曹松华秘书长陪同杜海老师和姜素素来采访我,数了半天才数清了,一共326份,其中,铅印的退稿笺281封,退稿笺上留下意见的30封,手写的15封。有的小说寄过几家刊物,按篇算130篇左右。杜海老师写了篇通讯发在当年的《新华日报》上,题目是《神奇的五味瓶》,他曾调侃我是个“痴人”。

1984年12月24日,这个注定在我人生中永远难忘的日子,那天,我终于从传达室老朱手里接过一封薄薄的信,打开一看,河北沧州《无名文学》的用稿通知,我的短篇小说《阿凤长大了》将刊于1985年第3期。我抓着信欣喜若狂奔回家中,重重地拍在父亲面前。也不知道扒了几口饭,我问父亲要两包烟,父亲给了四包“牡丹”,我一路奔出去,像范进中举了一样,紧紧把那信贴在胸口,生怕它突然飞了。遇到熟识的人,远远地便扬着信告诉人家:“发表了!”人家莫名其妙。我到商店买了四斤大白兔奶糖,送了两斤给邮电所的老刘,还有两包烟,然后奔回学校,逢人便发烟发糖,看着我欣喜若狂的样子,孙幼明校长好奇地问:“黄跃华,是不是谈对象了?”我兴高采烈地说:“比谈对象还高兴。”

那天晚上,母亲擀了面,烧了鱼,父亲特意去食堂买了红烧肉、盐水鹅。吃过饭后父亲又开始帮我糊信封,我这才想起来应该谢谢父亲,父亲却淡淡地说:“你要感谢的是那几百封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