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2023年02月21日
石宝元和他的《乌拉加里森》
本文字数:2909
◆周宝林
战友石宝元打来电话,那篇作弄命运的小说《乌拉加里森》发表四十年了,想纪念一下。我说,给它写篇祭文吧!
石宝元曾以《导弹通》名扬全军,被剧作家刘桂成赞为“军中才子”。《导弹通》是建国后第一组以文学形式公开反映导弹兵生活的文字,以头条发表在一九七八年九月的《解放军报》长征副刊,仅仅隔了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转播了,二炮部队组织收听。由于此文在军队内外引起强烈反响,部队授予石宝元三等功。
石宝元的《乌拉加里森》发表在《黄山》杂志一九八三年春季号,还加了编者按:“这篇小说,触及到新时期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的新特点……”其实编者说得婉约,按现代作品分类,这是一篇极超前的反腐小说,调侃的语言加辛辣的讽刺,触及到某些人的神经,对号入座在所难免,加上当时的大气候(全国正轰轰烈烈地开展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军队批白桦的《苦恋》,铁道兵批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第二炮兵则瞄上《乌拉加里森》),视他为异类的领导可算找到了借口。小说本是虚构的东西,拿它也没啥招儿,只能在字里行间寻找蜘蛛马迹,终于抓到了一点——泄密(文中提及某坑道存有八枚核弹,而坑道里的核弹恰巧是这个数),石宝元立即被抓拿归案。
装了铁栅栏的北京吉普把他从发配充军的二营四连押走了。他先去之所以会被发配充军,是因为醉酒打人。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去基层调研,中午已经喝了酒,回到机关时遇见政委,政委说二炮来了两位高参,你是“高干”(干事),“高干”得把高参陪好。后来高参是陪好了,“高干”却高了,醉得不可收拾,先后打了六七名劝说的干部,甚至连副团长也挨了几下,急眼的副团长招来特务连的一个班才将他擒住,于是他被扔进禁闭室。这事相当严重,幸好政委爱才,副团长也谅解,最后的处分为:撤销干事职务,保留行政级别,留党察看两年,下连队当兵锻炼,以观后效。于是四连的队列中多了个穿“四个兜儿”的战士。
北京吉普在崎岖的山道上蜿蜒,石宝元悄悄地问押解他的特务连连长:“是吃死猪肉的事吗?”前几天,他悄悄领着几个弟兄把连里刚埋的死猪扒出来野炊,虽没酿成后果,但一出事就是人命关天,有人把这事捅到团里了,他很担心悬在头上的那把“以观后效”的利剑。连长说:“不是,是你那篇该死的小说,这回恐怕谁也救不了你!”石宝元悬着的心稍稍有了着落,再次乖乖地蹲到那间因为醉酒打人而囚过他的禁闭室。
事情远没有石宝元想的那么简单。审查、盘问、交代思想动机、写作意图,没完没了。不就是一篇小说吗?多大的事儿,你们爱咋的咋的,于是心力交瘁的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审查无果,态度恶劣,且又涉及泄密的红线,团里只能把他移交基地处理。原先捉他的那辆吉普又哼唧哼唧地把他押送到百十公里之外的基地保卫处。上车前,石宝元胸中腾起一股荆轲出征的豪气,向前来告别的战友喊出了那个震撼世界的名句:“历史将宣判我无罪!”(古巴总统卡斯特罗语)
基地保卫处又过堂提审,还是围绕八枚核弹。石宝元自辩:“八枚核弹纯属数字巧合,本人一没有暴露坑道地名,二没标明地图经纬,构不上泄密。至于文章格调,那要看各人的审美情趣,不能一棒打死。”他同时蓄发留须表明心迹:“一日不还我清白,一日不剃发修面。”
拒不认罪的态度使事态进一步升级。基地检察院直接以泄密罪将石宝元逮捕,撕去帽徽领章,开除党籍军籍,押送到合肥骆岗看守所。
押解石宝元去合肥骆岗的车换成了基地保卫处的吉普。车过安庆大桥时押解他的干事说:“得给你铐上,听说你小子水性好,拳脚也不赖,可别跳江给我找麻烦!”说完拍拍腰间的“半斤铁”(佩枪)以示警告。他哈哈一笑:“英雄落难,我才不会逃跑!”半道打尖时,石宝元要喝酒,理由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骆岗就与酒告别了。保卫干事讥讽说:“你还以为你是石干事?还以为是《长缨》特约记者?”他怒了:“妈的,不给酒老子就不走!”弄得保卫干事直搔头,最后只好折中了一下,给他整了两瓶啤酒。
骆岗看守所是安徽省军区的下属单位。进监舍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解下裤带、鞋带,这让石宝元的心尖再次一颤。上次颤动是机关书记员让他交出佩枪,军人交了枪就没了军人魂。这次颤动是因为他开始感到彻底失去了自由,离真正意义上的囚犯已经不远了。
次日军区保卫处处长前来讯问,石宝元似《红岩》当中的华子良一般蓬头垢面,于是命令他立即清理。他昂头挺胸,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一日不还我清白决不理会!”回答掷地有声,处长无可奈何。隔了些时日,安徽军分区检察院派员前来提审,让他认罪伏法,他坚称无罪,两人唇枪舌剑,小小的审讯室充满了火药味。那场面哪里是提审,分明是庭前预审。最后脸色铁青的检察官狠狠地说:“凭你这恶劣态度,判个十四年也不为过!”后来成为律师的石宝元几乎翻遍法典,也没找到“判个十四年”的法律依据。
石宝元是那种在哪儿都不是省油灯的主儿。在狱中,他以绝食抗争换得基本的人道主义待遇,以拳脚相加降服原先的囚头并登上“将军”宝座,以豪爽义气赢得所有犯人的臣服……面对可能是十四年的牢狱之灾,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万言答辩状。
时间一天天过去,身边的案犯陆续见少。与那位检察官交锋之后,再没人审讯过他,他也落得自在,于是动手创作中篇小说《军人在被告席上》,并写出组诗《我的家乡在北方》。漫漫长夜,他无时无刻不思念家乡,思念父老、妻子、女儿,他扒着铁窗眺望窗外的一钩残月,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北方。其中的一首诗最能注解他彼时的心情:“骆岗囚禁日已深,一朝失意也沉沦。习武原为展大志,攻文艺图民族魂。昨日欢乎“导弹通”,今愁“乌拉加里森”。面壁铁窗秋风冷,纵使无罪心也寒。”
一天下午,军事法庭差人送来无罪释放判决书。因为没有开庭,所以万言答辩也没能展示。历时一年半的闹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为什么会作出上述判决?有好几个版本在流传:1.石宝元入狱后,同道弟兄四处奔波呐喊,给了上层一点压力。2.南京军区廖副司令(任过二炮司令)对《乌拉加里森》赞许有加,廖的秘书把有关记录交给石宝元的战友李光星,李又托人交给主审法官。3.时任二炮司令李水清到部队检查工作时在报刋亭看到了那份载有《乌拉加里森》的《黄山》杂志,对石也有点印象,他说,小说就是小说,不必上纲上线。4.主审法官是“文革”前的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他对本案证据存疑,顶着压力迟迟没有开庭,在诸多方面的作用下这才作出无罪释放的判决。对于上述说法,石宝元没有考证过,他也无需考证。
四十年前恍若昨天。当年的军中才子已变成秃顶老头,同石宝元一道的战友可谓将星云集,每每听到某位加星晋级,他总会生出造化弄人的感觉。兴于文,毁于文,年轻的将军梦就此破灭。当年的精英记者已变成名嘴律师:每次接收案件,石宝元都会想到自己的过去,都会从当事人的境遇中寻找自己的影子,恪尽职守地为当事人争得权益,尽心尽力维护司法公正和法律尊严。
如果能留在部队,如果能改改桀骜不驯的性格,如果能丢掉口无遮拦的毛病,如果没有那篇该死的小说……不过我想说,如果那样就不是石宝元了,就不会有这首《自嘲》:“当年帅气展胸怀,火箭军中略显才。囹圄曾因一字误,家国梦断两情埋。他升将校成功业,我降平民落凤台。且喜悬车身自健,囊中尚有碎银来。”
随它去吧!你还有“囊中尚有碎银来”的日子,知足吧,石兄!